《流浪者之歌》:倏忽而逝的生命,如如不動的瞬息
如是我聞。不旅行的人絕無快樂,羅希塔!活在人的社會,最善良的好人也會變成罪人…那麼,流浪去吧!流浪者的雙足宛如鮮花,他的靈魂成長,修得正果;浪跡天涯的疲憊洗去他的罪惡。那麼,流浪去吧!他的福份跟他一起作息,跟他一起站立,睡眠,如影隨身和他一起移動。那麼,還是流浪去吧! / 大神梵天曉諭羅希塔,《婆羅門書》。
十年前,某日午後,我手捧著盜版音像店裡淘到的《雲門作品精選》,三步並兩步回家,顫巍巍地把光盤摁進了電腦旁側。
黃黃的舞台氤氳寂靜,一個人很奇怪地一直站著,另一個人渾身赤裸,只綁了條布帶遮住生殖器,拼命揚起沙礫,不斷跌倒又不斷站立,面如土灰的男男女女抓著爛樹枝群魔亂舞,毫無邏輯與頭緒。
簡介里寫作品名叫《流浪者之歌》,年輕的我什麼都沒看懂,卻莫名覺得深深觸動,那些掙扎與扭動就此印刻在了生命記憶中,往後的日子,每當困頓疑惑,總是浮現。從那時起一個關於舞蹈的思考就在靈魂里種了下去:如果舞蹈不是用來表現美的,不僅是為了欣賞,它是為了什麼而存在?
《流浪者之歌》之“祷告III”,舞者:王维铭 摄影:游辉弘
一九九四年,終年奔波、在新加坡帶團演出的雲門舞集藝術總監林懷民無意間瞥見報紙上的一句「印度,它是聖土」,鬼使神差地訂了機票,隨身帶著赫爾曼·黑塞的小說《悉達多》,獨自抵達了印度城市菩提伽耶。
季節風的盛夏,大地冒煙,萬籟俱寂,唯有大覺寺內,佛陀得道的菩提樹終日清涼,百鳥喧歌。雖心性毛躁,坐到樹下,很快就安靜下來。許久許久之後,恍然感覺到眉心的溫熱,打開眼睛,才發現是由樹隙斜斜射照到臉上的陽光。一份從未有過的,安靜的喜悅籠罩了身心……
印度歸來,林懷民如有神助,流水般地編出舞作「流浪者之歌」。作品風格靜定,沈穩,完全背離自己急躁的性情。 「 我覺得這是佛祖的禮物。」
之後二十載,《流浪者之歌》作為雲門舞集最受矚目的作品之一走遍全球,在歐、美、亞、澳各洲近百個城市共演出219場,美國舞評人盛贊作品是「永恆的、延續的、與廣大生命匯流結合的觀念」。 最深刻的舞評,大概是在當作品「回到」印度演出時,一個小男孩對母親說,看完以後「好像靈魂洗了個澡」。
林懷民說,自14歲起便愛讀黑塞的《悉達多》,之後每每重讀都會深有體悟。這出舞作便是對小說的回應與敬意,而《悉達多》在台灣的另一譯名,即為《流浪者之歌》。
一百年前,一九二一年。一次大戰過後的短暫安寧中,世界局勢仍然風雲萬變。德裔作家赫爾曼·黑塞(Hermann Hesse)避世隱居,苦心創作小說《悉達多》(Siddhartha),當中遭遇嚴重心理狀況,一度尋求好友、精神研究大師卡爾·榮格(Carl Jung)的幫助,才能得以繼續寫作。
悉達多本是佛陀釋迦牟尼的名字:悉達多·喬達摩,在小說中,被黑塞借用又一分為二,講述一個叫悉達多的青年離家修行,遇到佛陀喬達摩,又重入俗世自行體悟,最終在長河落日的永恆中覺醒的故事。作品完成,黑塞的心理障礙隨同主人公悉達多的證悟而消融。
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 1877-1962)
作為深受東方文化影響的西方作家,黑塞作品中特有的內省、冥想、少年心靈獨白的敘事方式,徬彿孤獨的流浪者自己與自己的對話,深深影響了其後六七十年代的思想解放浪潮,據說當時的歐美人手一本薄薄的《悉達多》,使許多青年從嚴密的思想禁錮和喧囂的教條出走,走向自我心靈孤獨的修行道路。
世界各地历年出版的《悉达多》封面
佛經故事通常寫的是佛,而黑塞寫的是人。沒有了東方傳統中對佛陀習慣性的敬畏,黑塞將「悉達多」從「佛」的寶相莊嚴中解脫出來,不拜伏於誰人腳下,也不祈求神的救贖,而是讓蔥蔥少年在漫漫長途的流浪之中學習傾聽自己,與最真實的自己對話。或許是讀懂了這一層意義,促使47歲的林懷民捨棄一切事務煩惱,隻身到印度流浪。
然而「流浪」不是想象中的浪漫美好,相反,他形容那是「恐怖的經驗」。 所有的生老病死都在街上發生,滿目都是孤苦無依者、乞丐和生病的人。面對這麼多伸出的手,每一天都是心靈的煎熬。
在印度流浪时林怀民时常静坐观想,学会了“缓慢”的生命哲学。
林懷民坐了很久的火車到瓦拉納西,那裡的人們在恆河邊把屍體火化了,骨灰撒到河裡,兩百米開外,另一群人在洗澡、喝河水,因為它是聖水。水是黑色的,很髒。河上有船,信徒們將花朵和蠟燭撒在河裡,花朵、蠟燭都在水上漂著,漂著漂著就漂來一具燒了一半的屍體。「當時,太陽非常大,我站在河邊,過了很久,感到非常非常開心,非常感動,眼前的恆河就像媽媽一樣,養生送死,生死是這樣自然,通通在一起。」
回到台北,林懷民一改以往的編舞風格,先讓舞者靜坐了一整個月。終於開始動的時候,也要求要以極緩慢的方式,「尋找身體動作最沈最細的可能」。舞者們年輕又衝動,這種訓練簡直是折磨,也與過去的認知與習慣太不一樣,怎麼跳都不對,最後連簡單的走路都不會了,只能去廁所哭。
直到林懷民為舞作找到了一首喬治亞民歌:滄桑溫暖的男聲傳進耳裡,婉轉如河,合音微托,充滿慰撫深情,彷彿把人帶到另一個時空。舞者漸漸找到了緩慢的意義,也終於像一個個修行者一樣,在舞台上將貪瞋痴愛、生老病死的身體徐徐展開。
舞作開始,喬治亞民歌漸起,一位雙手合十的僧侶,靜立在舞台左側,頭頂上方稻殼不斷傾瀉而下。燈光氤氳,舞者悉數登場:肉身苦修,愛而不得,放縱虛空,顫慄掙扎,槁枯絕望,慾火焚身。淌一條又一條河水,渡一輪又一輪緣劫。而靜定的「佛」的身體,就這樣在一旁靜靜佇立,如如不動,如山如林。
如果「動」是身體向外在空間的征服,「不動」是否是向身體內在最深的探尋與求教?
扮演僧侶的王榮裕不是雲門中人,被林懷民莫名其妙找來,在舞台上一站就是二十二年。舞作最初九十分鐘,後改為七十分鐘,但對肉身來說仍然是艱難的考驗。有一回在演出後因站立過久而倒下,「直到他栽下,觀眾才驚覺原來那僧侶是真人」。
很多人心疼他,我卻無比羨慕。從而立之年靜立到知天命,僧侶的臉從稚嫩飽滿到褶皺叢生,對表演者來說,是怎樣獨特的修行之路啊。
扮演僧侣的王荣裕坦言,每一场演出都是一次修行
從僧侶頭頂落滿舞台的稻穀有三頓半之多,時而似山,時而如水,求道者、窮苦者、貪婪者無一例外,都要淌過行過,方能到達彼岸。舞台左側靜立的「佛」已經沒有故事了,而舞台中央是所有尋求證悟的人們不得不經歷許多故事的愛恨糾葛。
整個舞作就像一場九維世界里的全息投影,將靜止不動的「佛」之一生,悉數展開,毫無保留,匯聚成河,一點一滴。
黑塞在書中這樣寫:「悉達多覺得這個如如不動的人就是這條河本身,就是上帝的本身,就是永恆的自體。」 小說中的這條河,象徵著自性圓滿,象徵著印度教的宇宙精神大梵,也象徵著佛教中的諸法實相。它告訴人們時間即幻像,現世永恆、苦痛抗爭、懷疑背離、悲慈同情,順流而下,萬物統一。
而到達彼岸的已是刻滿皺紋的臉,微笑卻安詳,微妙,而不可測度。
當年二十幾歲的我,深受舞作觸動,買來《悉達多》,捧著小小一本在烈日下讀完最後一段,淚流滿面。悉達多的少年同伴喬文達已經老邁,前來尋他,兩人得以相見。眼前的悉達多自性圓滿,滿懷悲憫,離苦安詳,他示現喬文達,使其也終於了悟真理,化歸完滿之愛。是若阿含經證曰:
「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辦,不受後有。」
舞台上,大幕拉開,主創致謝,掌聲四起,觀眾遲遲不肯離場。此時帷幔再度掀開,只見一位擺渡人手持耙犁以近乎靜止的速度將舞台上的粒粒谷殼一圈一圈地爬梳清淨,輪圓自足,漸成一體。虛空無盡,一切終將散場,生命仍然無休止地輪迴往復,步入下一場圓覺。時間於此中,究竟是何意義?
2016年,《流浪者之歌》在淡水雲門劇場最後一次演出後宣佈封箱,一來因林懷民體恤年近花甲的王榮裕,不忍他再站,也因為「這支舞呈現的靜與定,是今天社會最缺少的東西」。
然而這位有史以來最富盛名的華人編舞家說,「如果只能留下一部作品,我希望是《流浪者之歌》」。短短一句,像是給自己的藝術生命寫下了註腳。
黑塞小說寫成百年之後,舞作編者林懷民也已退休,當年被流浪者的故事觸動的我,也在此後歷經了自己的流浪。跨過海灣,又跨過大洋,時間的長河裡,如疾如徐,生命自有其節奏韻律,就如一出天然編排的舞作,肉身行過,苦樂盡嚐。舞動從遙遠的渴望變為天命的禮物,多年之後,也終於勤勤懇懇開始了身體藝術無止盡的探索耕耘。
多事的辛丑之秋,癔症肆虐、山火不熄、紛爭四起。在疫情帶來的封鎖中,作品《流浪者之歌》原版影像由台灣文化部門舉行線上重映,遂得以溫故。十年後再觀,生出這許多回憶,草草下筆,思緒紛亂,只有敬意,不知所云。
願同樣追尋静谧安寧的你,閱讀此文,生出些歡喜,便也足夠。
作者簡介:
Myra Chu
旅美舞者、民眾劇場導師,Wing Dance Theatre藝術總監。
多年民眾劇場實踐經驗,以受壓迫者劇場(Theatre of the Oppressed)連結和服務不同群體,實現個體生命的壓迫療癒和轉化。作為編舞和舞者,秉持教學與創作並重的方式,分享自由舞動的理念,獨創「生機舞動」的素人舞蹈哲學,帶領不同行業和知識背景的素人舞者進行創作並進行環境演出,致力於普通民眾的藝術培力與賦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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